在近世中国的四大传统节日中,中秋节形成最晚,在汉魏民俗节日体系形成时期,中秋节日尚无踪迹,唐宋时期以赏月为中心节俗的中秋节日出现,明清中秋已上升为民俗大节。中秋节虽然晚出,但它是秋季时令习俗的综合,其所包含的节俗因素,大都有着古老的渊源。
中秋节起源于古老的月亮天体崇拜。日月崇拜是原始宗教的重要内容之一,中国古代很早就有祭祀日月的宗教礼俗。日月这两大天体,在古人的观念中代表着世界的极,“日者,阳之主”,“月者,阴之宗也”。日月分别为阴阳的代表,在时间上分属日夜,同时日月是构建历法体系的基础,季节上分属春秋,空间方位上属东西,五行中属水与火。二者相互配合、相互依存。因此古人很重视对日月的祭祀。秦汉时期日月祭祀仍为皇家礼制。秦雍都有日月祠,山东有日主祠、月主祠。汉代武帝时,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行朝日夕月之礼,“夕夕月则揖”。(《史记·封禅书》)此后北魏、隋唐以至明清历代都有秋分祭月的礼仪。现在北京的月坛公园就是明清祭月的坛场。祭月在上古作为季节祭祀仪式列入皇家祀典,例行祭祀后,民间缺少了祭月的消息,这可能与古代社会的神权控制有关。像日月这样的代表阴阳的天地大神,只有皇家才能与之沟通,一般百姓自然是无缘祭享的。月亮对于平民来说,是一种外在的神秘的支配力量,无法接近它,祭祀它。因此华夏文化系统内民间祭月的习俗,在汉魏时期不见著录,更不用说出现以拜月为中心的节日。隋唐以后,随着天文知识的丰富与时代文化的进步,人们对月亮天体有了较理性的认识,月亮的神圣色彩明显消褪。这时皇家也逐渐失去了对月神祭祀的独占权威。月亮对一般平民来说,不再是那样高不可及。唐人精神浪漫、气象恢弘,亲近自然。唐朝虽没有中秋节日,但中秋赏月玩月已成为文人的时尚,人们将清秋明月视为可赏可玩的宇宙奇观,吟咏中秋明月的华章丽句寻常可见。如李端《拜新月 》:“开帘见新月, 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宋代正式成为佳节
宋代中秋节已成为民俗节日,中秋放假一日。以赏月为中心的中秋节俗的形成,大概与都市生活情境有着内在的联系。但宋人赏月的情趣大异于唐人,唐人大多由月亮的清辉联想到河山的壮美,友朋千里,邀赏明月,诗酒风流。宋人对月感物伤怀,常以阴晴圆缺,喻人情世态,即使中秋之夜,明月的清光也掩饰不住宋人的伤感,常常发出“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浩叹。(苏轼《中秋》)当然,这是敏感、多愁的士人的中秋。对于宋人来说中秋还有另一种形态,中秋是世俗欢愉的节日。北宋东京,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市人纵酒度节;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东京梦华录》卷8)南宋杭州中秋夜更是热闹,在银蟾光满之时,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楼,临轩玩月,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中小商户也登上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梦粱录》卷4)市井贫民虽无富户铺张的财力,可过节的愿望十分强烈,“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宋代中秋夜是不眠之夜,主管治安的官员取消例行的宵禁,夜市通宵营业,“闾里儿童,连宵嬉戏”,玩月游人,达旦不绝。明清之后,因时代的关系,社会生活中现实的功利因素突出,岁时节日中世俗的情趣愈益浓厚,中秋节俗的变化更是明显。以“赏月”为中心的抒情性与神话性的文人传统减弱,功利性的祭拜、祈求与世俗的情感、愿望构成普通民众中秋节俗的主要形态,中秋成为民众时间生活中的重要节点。唐宋时代地位微弱的中秋上升为与年节端午并列的民俗大节。节俗活动丰富多样。
明清以后中秋节俗:
1. 祭月、拜月
庆祝丰收唐宋时期的中秋节主要是赏月、玩月,中秋是一般的社交娱乐性日。明清时期节日性质发生变化,人们同样赏月,但似乎更关注月神的神性意义,以及现实社会人们之间的伦理关系与经济关系。中秋是丰收的时节,人们利用中秋节俗表达人们对丰收的庆祝。祭祀月亮时的时令果品,既是对月亮的献祭,更是对劳动果实的享用。祭月、拜月是明清中秋时节全国通行的习俗,清代俗谚有:“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供神前。”
清代有特制的祭月月饼,此月饼较日常月饼为“圆而且大”,《燕京岁时记》称:“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之形。”特制月饼一般在祭月之后就由家人分享,也有的留到除夕再来享用,这种月饼俗称“团圆饼”。明清江南以素斋供月,有老南瓜、菱藕、月饼等,旁边放凉水一碗,妇孺拜月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周作人《中秋的月亮》)此俗来源于六朝时人八月中以露水洗眼的风俗。那时人们中秋时节相互馈赠的不是月饼,而是盛满百草露的眼明囊。(《荆楚岁时记》)
各地对月亮神的形象有不同的描述与理解。在福建汀州一带,中秋夜有“请月姑”的习俗,儿女在月下设果饼膜拜致词,请月姑以卜灾祥。浙江西安县小儿女凑钱备办糖、米果、茶等环供月下,名为“拜月婆”。诸暨的大户人家在中秋节制作大月饼,杂以瓜果,“叠案供月,谓之‘宴嫦娥’”。苏州家家户户摆上瓶花香蜡,不设月宫符像,望空礼拜,小儿女“膜拜月下,嬉戏灯前,谓之斋月宫”。江浙一带中秋祭月有“烧斗香”的习俗。扬州小秦淮河,中秋节“供养太阴”,彩绘广寒清虚之府,称为“月宫纸”;又以纸绢作神像冠带,月饼上排列素服女子,称为“月宫人”;然后以莲藕果品祭祀。(《扬州画舫录》卷9)
值得注意的是前代拜月男女具拜,宋代京师中秋之夜,倾城人家,无论贫富,从能行走的孩童至十二三岁的少年都要穿上成人的服饰,登楼或于庭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孩期望“早步蟾宫,高攀仙桂”。意思是说,请月神保佑早日科举成名。当时有诗咏唱其事,“时人莫讶登科早,只为嫦娥爱少年”。女孩则祈求有一副美丽的容颜,“愿貌似嫦娥,圆如洁月”。宋人推重的是郎才女貌。明清以后,祭月风俗发生重大变化,男子拜月渐少,月亮神逐渐成为专门的女性崇拜对象。北京有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俗谚。明清时代北京中秋节新添了一个节令物件彩兔,清代人们昵称玉兔为“兔儿爷”。人们用黄沙土作白玉兔,装饰以五彩颜色。兔儿爷的制作工艺精美、造型千奇百状、滑稽有趣,有上张伞盖,衣冠楚楚,扮作官员者,有身穿甲胄,手持大旗,扮成武士者,有骑虎者,有静坐者,大的高三尺,小的不及寸。京城人“齐聚天街月下,市而易之”。(《帝京岁时纪胜》)兔儿爷给市井生活增添了许多的情趣。20世纪初,民间径将祭月称为“供兔儿爷”高悬的明月,在近代百姓那里已俗化为可触可摸甚至可以把玩的物件,虽然人们依旧供奉它,但其已失去神圣的品性,成为一种世俗观念的表达。
在少数民族中同样盛行着祭月、拜月的风习,鄂伦春人祭月时在露天空地放上一盆清水,摆上祭品,然后跪在盆前,向月叩拜;土族人用盆盛清水,将月亮的倒影收到清水盆中,然后,人们不停地用小石子打盆中的月亮,俗称“打月亮”。广西西部壮族的“祭月请神”活动更典型,每年夏历八月中旬,有的就在中秋夜,人们在村头村尾露天处,设一供桌,供放祭品和香炉,桌子右边竖一高约一尺的树枝或竹枝,象征社树,亦作月神下凡与上天的梯子,这里保存了古老的月亮神话因素。整个活动分为:请月神下凡,由一名或两名妇女作为月神的代言人;神人对歌;月神卜卦算命;歌手唱送神咒歌,送月神回天等四阶段。(参看何星《中国自然神与自然崇拜》)由此可知,在偏远民族中仍传承着遥远的祭月古俗,在中秋时节人们能够与月神进行直接的对话与交流,这与少数民族的文化特性有关。
2. 分享、馈送
“团圆饼”中秋节令典型的食品是月饼,月饼在民间称为“团圆饼”。人们为了加强家族、社会成员之间的联系,人们互相馈赠礼物,月饼就成为人们相互交流的信物与吉祥的象征。
月饼的形制在宋代可能就有了,苏东坡曾诗赞曰:“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但从文献记载看,当时的节物重在尝新,如尝石榴、枣、栗、橘、葡萄等时新水果,饮新酒等,有“秋尝”的意味,还没有将月饼作为重要的节令食品。以月饼为中秋特色食品及祭月供品的风俗大概始于明朝,在明朝初年中秋已有食饼习俗,但尚未称月饼。民间流传的元朝末年八月十五吃月饼杀鞑子的传说虽不足信,但至少部分说明了明初以来中秋吃月饼的事实。明代中秋节馈送月饼成为全国城乡宫廷民间普遍通行的重要节俗。据《客座赘语》记载,南京有一位铁冠道人道术高明,能预知未来事。明太祖对此不以为然,于是召见道人问道:“今日我有何事?”对曰:“太子某时进饼。”这天正是中秋之日,太祖遂命人将道人锁在房中等待验证。等到那个时间,太子果然奉上饼食。太祖正吃着月饼,突然想起了道人,于是以正在吃的饼子赐道人。等到打开门锁一看,道人已经不在了。宫廷中秋太子要向父皇进献月饼。民间城乡更是以月饼为节礼互相馈送。明代京城“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饼相遗”。这种面饼大小不等,呼为“月饼”。
月饼的制作在明代后期的北京已经十分考究,价格也不便宜,“市肆以果为馅,巧名异状,有一饼值数百钱者”。(《宛署杂记》第17 卷)清代北京中秋祭月除香灯品供外,就是团圆月饼。清代后期北京出现了品牌月饼,前门致美斋的月饼为“京都第一”。一般供月的月饼到处都有,大的直径有尺多长,上面绘有月宫、蟾蜍、玉兔等图案。北京月饼有祭祀完后分食的,还有一种吃法是将月饼留到岁暮除夕“合家分用之,曰团圆饼也”。(《酌中志》卷20)
苏州人家同样以月饼为中秋节物,相互馈遗。清代杭州依然传承明代节俗,“中秋食月饼,夜则设以祭月,亦取人月双圆之意耳”。现代月饼生产形成地域风格,有京式月饼、广式饼、苏式月饼、甬式月饼等,它们在月饼内馅、月饼形制及加工方法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北京月饼,酥皮、冰糖馅;广式月饼以糖浆面皮为主,有酥皮、硬皮两种,月饼有咸甜两味,馅有肉类与莲蓉、豆沙等;苏式月饼,也是酥皮,饼馅常用桃仁、瓜子、松子,配以桂花、玫瑰花等天然香料;甬式月饼(宁波),酥皮,多用苔菜为馅。传统月饼糖多油重,近年来多流行以果类为馅的低糖月饼。中秋月饼有具体的吃法,一般民间切月饼都要均匀切成若干份,按人口数平分,每人都享受到月饼的一块,象征家庭成员是团圆的一部分。如家中有人外出,便特地留下一份,象征他也参加了家庭团聚,这块月饼留待除夕他回来享用。这种以饮食团聚家人的方式是中国人所特有的文化习惯。
3.团聚家人
团圆是中秋节俗的中心意义。因为家族生活的关系,中国人有很强的家族伦理观念,重视亲族情谊与血亲联系。较早形成了和睦团圆的民俗心理。家庭成员的团聚成为家族生活中的大事,民俗节日就为民众的定期会聚提供了时机。中秋为花好月圆之时,“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们由天上的月圆联想到人事的团圆,因此中秋在古代被视为特别的“团圆节”。
宋人的团圆意识已与中秋节令发生关联,明清时期,由于理学的浸染,民间社会乡族观念增强,同时也因为人们在世俗生活中更加认识到家族社会的力量,因此人们在思想情感上,对家庭更为依恋。秋收之际的中秋节,正是加强亲族联系的良机,“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值得注意的是中秋节民间尤其重视夫妇的团圆。出嫁的妇女中秋要赶到娘家与父母团聚,当天又必须返回夫家,与夫君团圆。俗语云:“宁留女一秋,不许过中秋。”
4.祈婚嫁子嗣
中秋正值秋天收获的季节,民间在对神灵酬谢的同时,也祈求着生殖的力量。上古“合男女”是秋收后的主要人事活动,古代秋社中的祈子仪式就是这一活动的时间规范。中秋节出现以后,男女相会,祈求子嗣习俗逐渐转移、合并到中秋节俗之中。妇女对月祈祷与月下出游大都与婚嫁子嗣相关。中秋夜游玩月在宋代已经流行,明代亦盛,特别是在江南苏杭地区,杭州西湖“苏堤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清代以后俗称为“走月亮”,中秋夜,妇女盛装出游,踏月访亲,或逗留尼庵,深夜不归。“走月”是民间妇女的解禁日,在“结伴闲游”的背后隐含着祈求生殖的意义。据同治《江夏县志》记载,中秋夜江夏城中滋阳桥特别热闹,桥上的石龙首成为出行少妇争相抚摸的对象,为的是能得到媒神的恩惠,祈子的意义十分明显。近代南京盼望子嗣者,先游夫子庙,然后过桥一行,说是可以如愿。近代湘潭一带,中秋游宝塔的习俗,也与“走月”一样,祈求着人类的生殖与健康,当地传唱这样一首歌谣:“八月十五游宝塔,带起香烛敬菩萨。老人家青头发,后生子有财发,堂客们生个胖娃娃,满妹子对个好人家。”“摸秋”或者称“偷瓜送子”是南方地区普遍流行的中秋祈子习俗,人们在中秋之夜,到田间“偷”瓜,然后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将描画成婴儿模样的冬瓜或南瓜送给婚后数年不育的夫妇,以求瓜瓞绵绵。南方少数民族的男女青年中秋跳月,对歌联欢,更是保存了中秋月下活动的原始属性。湘西、黔东侗族流行着中秋“偷月亮菜”的习俗,传说这天晚上天宫仙女下凡,将甘露洒遍人间,人们在月光下“偷”这种洒有甘露的瓜果蔬菜,就能获得幸福。偷瓜菜的地点,青年男女各有自己的选择,一般都去到意中人的园中去“偷”,偷时嬉笑打闹,引出自己的情侣,共享“偷”的幸福果实。(巫瑞书《南方传统节日与楚文化》)
5.账目清结日
中秋,在文人士大夫看来是赏月的良宵,在农人那里为占卜来岁气候天象的时日,在妇女眼里是难得的嬉游之夜,在工商民户那里,却是一个结清钱债的日子,“凡钱债至五月节、八月节,必清结,谓之节关,而中秋视端午尤重。”(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卷39“岁时伏腊”)中秋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算账日,也是老板与雇员续约或终止契约的时日;债务人愁眉苦脸想方设法捱过此节,店家伙计也担心在晚间盛宴之后被告诉明天不要再来,对于这些人来说,中秋不那么令人兴奋,月亮有无并不重要,过节也就是过关,所以“节关”之说,十分妥帖。中秋节在这里演变为工商社会的时间段落标志,显示了节日对经济社会的调节意义。
节日是日常生活的亮点,节俗文化是时代精神的聚焦,中秋经历了文人赏月雅趣、民间拜月的情趣,以及有心吃月饼、却无心看月的俗趣,节俗形态从古至今发生了重大变化。明月依旧,人心已非。一部中秋节俗形态演变史,也就是一部中国民众心态的变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