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早已绝迹人间,无人再唱,但我却清晰地记着这首歌。不但时常忆起,有时竟情不向禁地哼唱起这首歌。它就是“文化大革命”中最盛行的《老子革命儿接班》。每想起这首歌,就想了我的同桌小丽,往事一幕幕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在我小学四年级上学期开学,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她就是小丽。小丽长得特好看,一双杏核大眼睛,似乎能说话,真的是“双目神动似能语”。因为她个子矮,老师就让她和我坐同桌。当时班级都是男生和女生同桌,老师说这样安排是避免同学上课说话。
开始我们也和其他同桌一样,谁也不和谁说话。可有一次,她的课本落在家里,老师就让她和我看一本。于是,我们打破了僵持。再后来,她向我借小刀,借铅笔、橡皮……(原来她放学回家很忙,写完作业后要帮妈妈做很多事,要哄小弟弟,所以经常将文具落在家里)而我总是将文具盒放在桌子中间,对她说你随便使什么都行。这样时间一长,同学们看出了我们之间似乎有点友好,于是就在我们背后说三道四。为了避免同学们的闲言碎语,我们在班里尽量不说话,只交换眼神,这也是我感觉到她的眼睛会说话的原因。
下学期开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两个月后,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我也成了“黑五类”的小崽子,而我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成了“红小兵”。父亲被批斗,我也受到了“红小兵”的围攻,欺负。我经常受到他们的推搡和拳脚,心中畏惧痛苦极了,但却无处诉说。父亲被隔离,不准回家,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我怎敢和母亲去说,让母亲更忧虑,担心。而老师也不敢管那些“红小兵”,且绝大多同学又对我冷眼相对。痛苦简直是要淹没了我。
一天,我在班级悄声对小丽说:“我不想上学了。”她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那天放晚学,同学们涌出学校,朝家里奔去。我和同学们拉开距离,自己慢慢在后面走着,放学我不敢和同学们一起走,别的班的同学欺我更甚。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小丽站在路边。等我走近了,她看了一眼远去的同学们,然后对我说:“你真的要不念了?”我点了点头,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把我拉在了路边的树下,然后对我说:“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能不念了呢?你不念了,这辈子不就完了吗!”我说:“我爸成了走资派,我是……”。她说:“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我这几天新学了一首歌,歌词说,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不是他们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记住歌词,用它和他们讲理去!”看我一直在流泪,小丽又说:“你不要哭,要坚强点,勇敢点,跟他们说,你也是革命的。来,听我唱这首歌!”于是,动听的歌声响起来。小丽唱完了,又教我唱了几遍。小丽当时虔诚的认为,只要我学会了这首歌,就会变得坚强,勇敢。这首歌也会改变他们对我的歧视。临分别时,小丽还再三对我说,要记住这首歌。
其实,我当时并不认为这首歌会改变我的遭遇,也不认可这歌词。我不认为我的老子是反动的,我也不想什么背叛。但小丽冒着被人说闲话和被“红小兵”攻击的风险,在我被孤立,被歧视,被欺负而最屈辱无助的时候来安慰我,帮助我,这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暗暗发誓,以后一但有机会了,一定要加倍报答小丽的深情厚谊。
可是,几天后,我再次遭到更严厉的围攻,痛苦地逃回家后,我再也不敢上学去了。在痛苦地闷在家里的时候,我渴望着上学,朌望着能见到小丽。一直到几个月后,父亲的"问题”由敌我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父亲由被批斗变成“靠边站”了,这时我才敢再上学去。到了学校,我最急于想见的是小丽,可却没有见到,同学们说,她家搬到别的乡镇去了。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茫然地坐在座位里,失神地望着身边的空位。
当时,这首歌很流行,每当我听到这首歌,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小丽。后来这首歌消失了,可我对小丽的思念并没有消失。每当我思念小丽时,就情不自禁地哼起这首歌。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过小丽,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一点信息,可她教我唱歌的情景一直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此情此景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