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讲宋词,我觉得讲得好的有两人,一个是叶嘉莹先生,另一个是周汝昌先生。他们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均为顾随的弟子,再之就都是诗词创作者。不懂写诗填词的人解读诗词,始终有点隔,他们似乎很难走进作者的内心,也很难从声律运用、构章脉络、意象运用等多维度去分析一首诗词。对此说法,我过去是不以为然的,而产生这种感觉便是从这首词开始: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我喜欢此句,甚至多于此调的结句。此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只评诗词不写诗词的评论家所解,大多从字词上去解释,认为易安是从讲天气入笔。这种解释从词的构章上是说不通的,下一句就已经承接不了。创作型的评论家,如夏承焘等人,基本上都认定“薄雾浓云”是比喻香炉里飘出来的香烟。也只有此解,下句才能承接上,才容易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
整日望着从金兽香炉弥漫出的香烟发呆,或浓或淡,迷离空茫。在这孤寂的愁苦中,白天的时间是如此的慢长,仿佛停顿了一样。
瑞脑是一种名贵的香,金兽这种香炉也不平宜。说明当时易安的物质生活还是比较好的。物质上的好与内心中的愁,形成了对比,为全词定下了基调。如果你曾经试过,望着缕缕香烟发呆,似乎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想不了,对起拍是有共呜的。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佳节又重阳是时间的补述,“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补述又将孤独之意推上了一层。玉枕纱厨,是瑞脑金兽的承接,玉枕,是指玉制或带玉饰的枕头,纱厨是一种精致的间隔纱帐,用镂空的木隔糊上彩绘纱布,用于防蚊,这些都是富家用品。易安的运笔,还是继续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作对比。而歇拍的“半夜凉初透”,则是为转拍作的垫笔。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东蓠出自陶渊明的“采菊东蓠下。”在诗词中一般泛指赏菊的地方。赏菊把酒本来也是很美好的生活。但易安又将其置于孤独的愁苦中,继续形成对比。白天,看着香烟独坐;傍晚,看着菊花独饮;半夜,守着空床惆怅。一整天的活动都紧扣“愁苦”展开,为结句做足铺垫。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调的“词眼”,写了这么多,全为了结拍的五字。
元人伊士珍在《琅嬛记》中写了一个故事:
易安作此词,明诚叹绝,苦思求胜之,乃忘寝食三日夜,得十五阕,杂易安作以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莫道不消魂”三句绝佳。
此话未必可信,但也说明了后世词学家们对句子的赞赏。此句由“莫道”引出,再置了一个“帘卷西风”的动态悬念,使收拍的“人比黄花瘦”格外突出,构句精心巧妙。
“霜瘦菊,雨肥梅。”是我们小时候便背过的句子,将人的瘦比作菊花则是易安首创。此一比较,将相思的愁苦,写得十分刻骨。